广西姑娘黄洛曾在火车站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手里攥着一张刑满释放证明，告诉车站工作人员“我想回家”。工作人员问他家在哪儿，他犹豫许久，说出“丽水”两字。工作人员骂：“你家在哪里你不知道吗？”那人脸涨得通红，眼里含着泪。

看到这个场景，黄洛放声大哭，“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老公，以后他回归社会，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她的丈夫去年6月因非法制造弹药被捕，面临牢狱之灾。她已经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在一个贴吧记录着思念。这个贴吧聚集了一群像她这样的人，狱中爱人的刑期从几个月到十几年不等，很多人做出了共同的选择：等待归来。在这里，所有会员都共用一个名字：“坚强女人”。

恋人离去的日子里，爱情与青春经受考验，湖南姑娘方唯是这个贴吧的吧主，她一度魂不守舍，曾被男友质问是否变心，也曾因轻信他人被骗钱。

他们之中，很多人熬出头后不愿再看当时的悲伤，选择离开，还有很多人依旧苦苦驻守。伤心的姑娘们来了又走，关于爱情的选择和等待却留了下来。外界并不理解她们对罪犯的爱，在这里，姑娘们渴望认同。

方唯决定等下去，她搬了家，租住在恋人监狱旁边的公寓。在男友被警察带离后的第二天，她剪短了头发，与下巴上方对齐，随后，在贴吧写下：“头发长了你也就回来了。”

（2016年09月12日，吉林省长春市，服刑夫妻高墙内团聚。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心事

黄洛在男装店拿着看中的五套衣服准备结账，又放了回去。回到家，开小货车拧不开锁，她给丈夫打电话，只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400多天了，她偶尔会忘记丈夫已经离开。

她在贴吧发帖说还要等半年才能等到结果。丈夫押在广东中山看守所，一审未判。这个贴吧拥有1.8万关注者，产生了84万篇帖子，狱中爱人有的是因为诈骗、销赃，有的是因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有的是因为寻衅滋事等罪名入狱。

等着爱人归来的姑娘们，在此记录着思念、哀愁，各种心事，贴吧犹如一个秘密基地。

“你说过会保护我，可大风大浪全是你给的。”方唯写道。她和男友恋爱8年，本计划于2016年底订婚，当年4月，男友因故意伤害致死罪入狱。男友刚进去那会儿，她整夜整夜地哭， “视力很不好了”，头发白了一大半。两年多来，她发了两千多条贴子。

丈夫被捕第157天后，黄洛拍下写给丈夫的信，在贴吧发了第一篇帖。信纸红格白底，手写着，“豆蔻年华，与君识。时光静好，与君别。（望）繁华落尽，与君老。”

落款处，有一个醒目的红色唇印。

北京姑娘杨烁的男友因为寻衅滋事罪进去半年，她将贴吧里发的帖子写进了信。“就写我多想他呀，然后各种‘恶心’的话。”每天晚上，她都会翻一遍贴吧的各种文章，看他们都在干嘛。

李源在贴吧发了一个父子写真，丈夫因为销赃被判刑期10个月。“这些年你陪不了他，你至少还有一套照片陪着他。”照片里，爷俩穿着同款的白色衬衣和卡其色中裤，她丈夫胖胖的，盘腿坐在地上，搂着儿子，眼睛笑成一条缝，露出一排白牙；儿子站在他边上，一头卷发，小手戳着爸爸的脸。照片被洗出来放到相框里，挂在儿子书桌前的墙上，一抬头就看得到。

底下，有人说：“好有爱的一对父子。”有人鼓劲：“加油。”有人深夜留言：“难过。”

（美国电影《监狱生活》截图，劳拉问入狱的丈夫韦德“我还等你吗？”，韦德回答“我希望你等我”。）

选择

出事那天，黄洛丈夫早早起来开店，送女儿上学。黄洛还在赖床，他帮她找了一条白色长裙，煮她最喜欢的面条。“老板娘，这些年对不住了，过了今年我就收起玩心，回归家庭。”他轻吻黄洛的额头。

丈夫爱打猎，迷上气枪，她知道他在违法。结婚5年，为了气枪的事，她和丈夫吵了无数次，时常冷战。那天早上，丈夫第一回那么温柔，她以为，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然而几个小时后，丈夫被四个警察带走。黄洛站在一旁很平静，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第二天在派出所，这个戴着手铐的年轻男人向她下跪，哭着说“老婆对不起”。外面下着大雨。

“那一瞬间，下定决心要等他回来，没有犹豫。”黄洛说。

方唯已经等了3年。判决结果下达后，男友的母亲哭着说早就把她当自家人，要是（她）找到好的话，也不会怪。方唯心里特别难受，答应等他出来。她回忆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觉得这都是命。”

等还是不等，似乎是姑娘们都要面临的第一个选择。贴吧里，有姑娘说，一辈子很长，等几年又何妨？有的正纠结，十几年真的好久好久。

男友出事后没多久，方唯辞职，搬出两人同居的小屋。她在网上买了一个柜子，闷头组装，左手食指受伤出血。妈妈看到了，赶紧让她休息，“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你心疼他，我心疼你。如果他判五年，我支持你等他，但是他这个事情太大了。” 妈妈天天给她洗脑，劝。方唯不听，执意要等。

一开始，黄洛总忍不住回忆过去，“什么都是黑暗的”。去年10月，丈夫给黄洛写信，暗示她，“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黄洛赶去广东聘了一个临时律师去见他，不谈案情，只安慰他，“我现在已经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了。”

“罪犯在里面服刑，家属在外面服刑，这就是刑罚的副作用。”做狱警12年，王树看遍了家庭离合。即便守得爱人出狱，大部分人也并不幸福，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黄洛说，和她交流的一些刑满释放人员中，百分之八九十的爱人选择不等他们。

杨烁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把男友送入监狱的争执因她而起，男友家人对她冷嘲热讽，变着法儿让她出钱。男友的刑期，她最后一个才知道。此前，她猜测男友会被判刑520天，正在贴吧数着日子倒计时。

她不想等了。妈妈老何劝她，等人出来了之后再说。

老何是理解她的。20多年前，杨烁爸爸老杨曾因故意伤害罪被判3年，老何执意等足三年。出狱后，老杨与老何没有话题，“特别尴尬”。老杨不怎么说话，叫老何不叫媳妇，就叫“诶”。老何实在受不了，提了分手，老杨答应慢慢改，半年后才适应。

方唯见多了没能等下去的人。有的姑娘等了男朋友三年，因为感觉男友还没变，与入狱前一样，最后一刻放弃。还有的姑娘在男友被抓后不久就跟别人在一起了。“别人自己的选择吧，也有可能是说爱的不深的。”

但她曾经注意到吧内有一个决意等11年的姑娘。由于男友减刑3年，最后只等了8年。现在已经有了女儿，“她已经28岁了。”

（年前的律师会见时，黄洛让律师带给丈夫的话。受访者供图。）

认同

杨烁决定等男友后，着急上火，原本光滑的脸上全是痘痘。她和认识12年的发小诉苦，刚说两句对方就烦了，说自己没经历过，不知道如何安慰。那以后，她转而在贴吧找人聊。

“外面的世界,并不理解我们,”黄洛说。通过贴吧，她已经加了两三百位等待亲人归来的家属和二三十位刑满释放的服刑人员微信。

吴碧的男友因为盗窃罪入狱，被判刑八年。在刑期未定的时候，她逛贴吧，看到量刑轻的贴就点进去，别人判得轻，她也高兴，好像男友也被轻判；看到判得重的，就给自己打气,“人家判那么久都能过来，为什么我就走不过去了？”

贴吧有人质问，等的人聚赌、抢劫、贩毒，“你们什么心态来这里互相加油打气”？

底下有人回复：如果你最亲的人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想？

黄洛则强调自己“不同情罪犯，只同情罪犯家属”，因为罪犯“在和法律打擦边球的时候就已经抛弃妻子”。

她们相互扶持与提醒。今年6月25日，分离1年多后，黄洛终于可以在法庭上见到丈夫。她把消息发在贴吧和群里，大家提醒她带身份证、带伞，还有姐妹发法院全图，给她支招：要是想再看一眼丈夫，可以在庭审后等在某个路口，法院的车会经过。

“她们互相联系，是因为社会对这个群体并不宽容，”王树说，“她们需要肯定，她们的坚持需要人认同。”

黄洛所在的一个等待群里，姑娘们会集体讨论案情、给出建议。有人曾在群里问谁在检察院有关系，被回复，“找关系都是骗钱的”。方唯就被骗过，男友因为方唯很久没寄照片生气，她急得不行，想当面解释，有人说自己有门道安排见面，她信了，被骗了7000多元。

线下，姑娘们各自熬着等待时光，并非只尝到苦涩。去年4月，男友因为方唯没及时取信生气了。她心慌得不行，生日那天饭也没吃，连夜从广州姑姑家赶回湖南。生日第二天，她终于拿到信，里面有十多张写满字的信纸、一幅画，还有三只烟盒叠成的千纸鹤。男友在信里祝她生日快乐，那一瞬间，方唯突然觉得，她离不开男友了。她“认命”了。

“救赎与希望”

和丈夫分开一年，黄洛习惯了等待的生活，只是心情还常随丈夫的消息波动。她不再强求“完美”。出事前，她总嫌丈夫不上进，“我什么都能干，要你来干嘛？”却忘记这就是当年爱上他时他的本来样子。经过这次牢狱之灾，她觉得两人的感情被挽救了，丈夫在信中说要再追她一次。

但她还是决定，等丈夫回来后就与他离婚。想逼他一把，否则，他还会走上老路。

日子还在缓缓地流，等待也还在继续。吧里，每天都会仍然新开很多“倒计时”的帖子，数着日子等。

男友出事以来，杨烁的生活变规律了，不再一宿一宿不回家。这段时间她看了七本书，五本关于法律，两本是爱情小说。8月初，她接到电话，男友带话让她等。等男友回来，她想把帖子给他看，告诉他自己在专心等，没有贪玩，“他肯定想不到我还在等着”。

她不强求完美结局。 “其实我也不是在等他，我就觉得应该陪他走完这段他挺孤单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和男友分开是迟早的事。

作为狱警，王树将狱外送来的信先检查一下。如果看到要求离婚的，就得事先做服刑人员的工作，然后才敢给他看。“要不他看完信，自杀了，这就说明我们的工作不到位。”他觉得，牢外有人等待，对牢内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救赎”和“希望”。

李源下一次见到丈夫，已是次年的小年前两天。两个月没见，他变黑了。她一下没认出来，他对她笑，她才发现。她觉得入狱对丈夫是个教训，他不会再为了钱触碰法律。

隔着见面室的玻璃，她看到丈夫拿着话筒的手在颤抖，眼泪在眼眶里转。丈夫嘱咐儿子听话，在幼儿园好好读书，“爸爸在这里面好好读书，咱俩一起毕业。”

男友走后，方唯总觉得没安全感，不再爱看电视、电影，“一个人不知道干什么”。为了离男友近一点，方唯搬了家，租住的公寓就在男友监狱旁边；非直系亲属不能会见，她就开了表妹证明，每个月可以见男友一次；平时给男友买东西，只要有情侣款，她都会买，留一份给自己，用不了也放着。

她曾去拍了套写真，叫“等待新郎的新娘”，摄影师说她笑得勉强，让她别笑。